王安石《登飞来峰》全诗赏析
飞来山上千寻塔,闻说鸡鸣见日升。
不畏浮云遮望眼,自缘身在最高层。
作品赏析塔指绍兴城南飞来山(又名宝林山、塔山)上的应天塔
①②句写景,①句实写,②句虚写,虚实结合,组成一幅壮丽的美景。“千寻”写其高。③④句景、情、理相结合。这是一首哲理诗,表达了作者高瞻远瞩,对前途充满信心的豪情和不畏艰难,立志革新的政治抱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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别有佳处惬人意——说《登飞来峰》与《题西林壁》
汤文熙
清代纪昀说:“东坡、半山,旗鼓对垒,似应别有佳处,方惬人意。”(《批点苏文忠公诗集卷二十三》)认为苏轼与王安石在新法上政见分驰,互相对峙,似乎冰炭不能相容,故希望这两位奇人在别的事情上能有某种相通之处,才能使人们满意。
其实,苏轼与王安石虽然年龄相差15岁,确有很多事迹不独相通,而且巧合。比如:两人都21岁进士及第,享年都65岁。王安石号半山,苏轼号东坡,字号用意的情趣隐合。苏轼解职黄州、赴任汝州、途经金陵时,曾与王安石一起居留一月之久。据苏轼在《与荆公书》中吐露,两人曾相约在金陵买田卜邻,相从林下。两人平素多有诗歌唱和,并且见解吻合。据《西清诗话》:王安石在蒋山时,以近作《寄蔡氏女》示苏轼,苏轼看后说:“离骚句法,乃今见之。”王安石亦说:“非你见谀,我亦自负如此。”又据宋人笔记称:王安石在钟山,有人自京师来,王安石问:苏轼近来有无诗作?来人说:近闻苏轼游庐山,有《题西林壁》一绝,即诵之。王安石听后,颔首称善。两人都以文章盛名跻身于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列。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这些相通巧合的事迹使人感到,半山与东坡似乎是一对传奇人物。这里有二人的诗作为证:一是王安石的《登飞来峰》,一是苏轼的《题西林壁》。
《登飞来峰》:“飞来峰上千寻塔,闻说鸡鸣见日升。不畏浮云遮望眼,只缘身在最高层。”
《题西林壁》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
《登飞来峰》为王安石30岁时所作。皇祐二年(1050)夏,他在浙江鄞县知县任满回江西临川故里时,途经杭州,写下此诗。这首诗是他初涉宦海之作。此时年少气盛,抱负不凡,正好借登飞来峰发抒胸臆,寄托壮怀,可看作万言书的先声,实行新法的前奏。《题西林壁》为苏轼47岁时所作。元丰七年(1084)四月,苏轼离任黄州、就职汝州时,途次江西游庐山,写下此诗。这首诗是他总结庐山之游的绝唱。《东坡志林》第7条载:“仆庐山诗尽于此矣”,可见这首诗是苏轼的精心力构,也是他勘透世情的杰作,悟彻人生的妙谛。两诗写作,一先一后,时间相隔34年,一写登飞来峰,一写游庐山,地点相去一二千里。然而对读比较两诗,总觉字里行间似有同出一辙的蛛丝马迹。
《登飞来峰》层次井然,安排稳妥。起句写飞来峰的地势。峰在杭州西湖灵隐寺前,据《杭州图经》:峰自天竺飞来,故名。而峰上更有千寻之塔,足见其高。此句极写登临之高险。承句写目极之辽远。承句用典,《玄中记》云:“桃都山有大树,曰桃都,枝相去三千里。上有天鸡,日初出照此木,天鸡即鸣,天下鸡皆随之。”以此验之,则“闻说鸡鸣见日升”七字,不仅言其目极万里,亦且言其声闻遐迩,颇具气势。虽是铺垫之笔,亦不可等闲视之,实景语中的高唱。且作者用事,深具匠心。如典故中“日初出照此木,天鸡即鸣”,本是“先日出,后天鸡鸣”,但王安石不说“闻说日升听鸡鸣”,而说“闻说鸡鸣见日升”,则是“先鸡鸣,后日升”。诗人用事,常有点化,此固不能以强求平仄,或用事失误目之,恐意有另指。转句直入情语,着“不畏”二字作峻语,气势夺人。”浮云遮望眼”,用典。据吴小如教授考证,西汉人常把浮云比喻奸邪小人,如《新语·慎微篇》:“故邪臣之蔽贤,犹浮云之障日也。”王句即用此意。他还有一首《读史有感》的七律,颔联云:“当时黯暗犹承误,末俗纷纭更乱真。”欲成就大事业,最可怕者莫甚于“浮云遮目”,“末俗乱真”,而王安石以后推行新法,恰败于此。诗人良苦用心,于此诗已见端倪。结句用“身在最高层”拔高诗境,有高瞻远瞩的气概。转、结二句,绝妙情语,亦千古名句;作者点睛之笔,正在结语。若就情境说,语序应是“因为身在最高层,所以不畏浮云遮目”,但作者却倒过来,先说果,后说因;一因一果的倒置,说明诗眼的转换。这虽是作诗的常法,亦见出作者构思的精深。从全诗看,“不畏浮云遮望眼,只缘身在最高层”的胸襟境界,只有登上天外飞来的高峰才触发得出;但无“闻说鸡鸣见日升”作铺垫,亦引不出此等胸襟境界。只有登上“飞来峰上千寻塔”,才能用见日出闻天鸡的故实;也只有在天外飞来的高峰见日出闻天鸡,才能导出不畏末俗乱真、站得高看得远的胆识气概。思绪条贯,勾连紧密;天衣无缝,一气呵成;前后关照,浑然一体。
《题西林壁》为苏轼游庐山在西林寺题壁之作。西林即西林寺,晋江州刺史陶范所建,为庐山重要景观之一。苏轼《东坡志林》第7条《记游庐山》说:“往来山南北十余日,以为胜绝”,“最后与总老同游西林,又作一绝云”,即指此诗。他先后写了7首庐山记游诗,这是最后一首。这首诗对庐山作总体描述,作者立足西林寺,全诗景状从平视、俯视中写出。起句写庐山横面侧面的山势,平视庐山,奇势叠出。概括精密准确,描绘细腻生动。庐山的峰岭走向,基本如此。据南山宣律师《感通录》:庐山有七座主要山岭,一起向庐山之东,会合而成山峰,故姚宽的《西溪丛语》说:“因知东坡‘横看成岭侧成峰’之句,有自来矣。”承句写庐山远近高低的山势,俯视庐山,变幻莫测,补足起句未尽之景。可见起、承两句写景不失其真,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。是景语,亦是情语。过去有的注本对这两句的注解多有穿凿,如施元之《施注苏诗》卷二十一,特引《华严经》中的话:“于一尘中,大小刹种种差别如尘数,平坦高下各不同,佛悉往诣,各转法轮”,来坐实“远近高低各不同”句所自来。又如《冷斋夜话》记黄庭坚评此诗说:“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,了无剩语,非其笔端有舌,亦安能吐此不传之妙。”此又“搔痒不着”的赞语。似此注诗评诗,俱无足取,早有注家批驳,认为“凡此种诗,皆一时性灵所发,若必胸有释典,而后炉锤出之,则意味索然矣。”(王文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》卷二十三)转、结二句作情语,以议论的笔触,寓哲理于抒情之中,畅写人们习见的理念,即:人的主观认识,各自都有局限性。寥寥14字,道尽人情事理,故此诗一出,立成典故,雅俗咸通,竞相援引。从全诗看,后联的理念,全从前联的景语熔铸铺垫出来。理念的产生,来自奇幻瑰丽的想象,而隽永深刻的理趣,自会启发出新鲜贴切的妙语。
故历代评家咸推此诗深含哲理,评价极高,最著者如《宋诗精华录》卷二云:“此诗有新思想,似未经人道过。”现代《唐宋诗词探胜》说此诗“善状目前之景,又妙寄物外之理,两者融洽无间”,非禅偈所能比拟,所评极是,似可定论。
通过两诗对读比较,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:两诗在立意、谋篇、炼句上不仅相通,而且巧合。从诗题看,王诗用动词“登”,苏诗用动词“题”,都用地名作宾语,构成动宾结构的短语。从体例看,两诗都是写景七绝。从全篇的立意构思看,王诗借写景抒发壮怀,句句入扣;苏诗借写景畅言事理,字字入微,且都寓情理于诗境之中。从章法看,都是前联写景,后联抒情。从表达的语势看,两诗的情语中几个用字几乎雷同。如王诗转句用“不畏”承上启下作过渡,苏诗转句用“不识”承上启下作过渡,各自的关照都极稳妥,又如两诗都用“只缘”导引结穴;又如王诗的“身在最高层”与苏诗的“身在此山中”也相同。由此看来,两诗的相通与巧合,达到逼肖,如出一辙。真是英雄所见极同,何其相似乃尔!世界上有这样的奇人奇诗,岂不是惬人心意的一大佳事么!